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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

2021-05-28 14:39:04   来源:网络    点击:


 对翻译文学历史地位的重新确认,是在八十年代末期“重写文学史”的呼唤中应运而生的。在回顾新文学史的著述历史时,敏锐的学者已经注意到,对翻译文学的历史定位,早在解放前的文学史著作中就多有涉及,比如陈子展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郭箴一的《中国小说史》等,都设有“翻译文学“的专章,介绍翻译文学与新文学之间的关系,讨论它在现代文学史中的意义和作用。然而,自1949年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翻译文学不再被纳入现代文学的叙事框架中,此后国内出版的几乎所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都无一例外地把翻译文学拒之门外,翻译文学成了文学史的“弃儿”。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

 

  我们必须承认,翻译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是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的,它促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的生成,对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与中国现代文学一起,承担了现代时期启蒙、救亡、文化建构等文学使命,因而其历史价值不容低估。描述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流变轨迹,如果不考虑翻译文学的影响和作用,不强调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的互动与关联,在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客观地说,“翻译外国文学如不列入中国新文学史中,为一个重要方面,至少也应作为新文学发展的重要背景,给予应有的介绍。”[1](P47)

  在“重写文学史”的讨论中,谢天振先生就曾呼吁,要恢复翻译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中的历史地位,为翻译文学这个“弃儿”寻找归宿。但时隔十多年,不仅专门的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没有出现,而且在新近出版的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或者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等著述中,翻译文学并没有得到编撰者的青睐而进入现代文学史框架中,作为“弃儿”的翻译文学仍然继续着它的流浪生涯。

  翻译文学边缘地位的未曾改观,其原因有很多,但主要原因恐怕在于人们在对翻译文学自身特质的认识、理解和历史描述等方面还存在许多未能澄清的问题。比如,我们纵然异常清楚地认识到翻译文学的重要价值,我们十分珍视翻译家的劳动成果,我们也知道,世界文豪们是随着他们著作的汉译本而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并占据了中国的文学和文化领地的,“有了朱生豪的译本,莎士比亚才在中国诞生,有了傅雷的译本,罗曼·罗兰才在中国诞生,有了叶君健的译本,安徒生才在中国诞生,有了汝龙的译本,契诃夫才在中国诞生……”[2]但是问题是,这些译本毕竟不是中国原创的民族文学,我们该把它们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来衡定其艺术水准,又如何确立它们的文学史价值?我们承认文学翻译是“创造性叛逆”,也承认翻译家们在翻译过程中的创造性活动,但是,这种创造性活动毕竟是有所局限、有所依凭的创造性活动,和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还是存在本质的差异,那么我们如何评定翻译家的文学史地位?再者,翻译文学的确和现代文学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却是极为错综复杂的,很难进行准确的清理和表述。中国现代作家与翻译文学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是不言自明的客观事实,许多作家不仅同时也是翻译的行家里手,而且他们的文学创作从思想基源到艺术手段到语言技巧,无不折射出翻译文学对他们的影响和启发。可是,一旦要细究起每个具体作家与翻译文学的准确联系时,我们往往感觉到阐释上的困难。这一方面是因为几乎每一个优秀的作家都同时受到了许多有着不同风格、不同思想倾向的外国作家和作品的影响,从鲁迅那里,我们不止发现了他与尼采、易卜生、裴多菲的关系,也发现了与果戈理、契诃夫、阿尔志跋绥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高尔基的牵连,不仅有英国作家的启迪,也有日本作家的感发;在郭沫若那里,我们看到了他对惠特曼、歌德、易卜生、泰戈尔、雪莱等许多作家的学习与借鉴;另一方面也因为,中国作家对外国文学的吸收和借鉴是一个复杂的精神现象和精神活动,“既表现在直接的对艺术手法、创作方法以及结构、情节等的模仿、借鉴、学习等方面,又表现在深层的文学精神的影响上”[3],仅仅依靠外国作家与中国作家之间的事实关系,还不足以说清楚翻译文学对现代文学的影响究竟是怎样产生的,还不能清楚地解释中国作家是以什么渠道、通过什么方式、在什么层面上吸收了外国文学的养分,转化为自己的创作现实的。在研究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作家文学创作的关系时,“影响研究”是远远不够的,仅仅凭借某个作家翻译了哪些外国作品,接触过哪些文学名著等一些表面材料,我们还无法揭开外国作家和作品对中国作家影响的内在奥秘,无法彰显中国现代作家从怎样的通道、在哪些微妙的地方与外国作家和作品在心灵上产生了对话、交流与沟通。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在低层次的小作家那里,我们才可以清楚地捕捉到他们对外国作家拙劣模仿的痕迹,越是优秀的作家越是能将外来的影响机智地吸纳、巧妙地融涵在自己的文学世界,并将这种影响化归到自己的思想血液之中。你可以说鲁迅受到了许多外国作家的启发,但你无法准确指出他的文学作品中哪些是模仿显克微支的,哪些是搬用了安德列耶夫。同样的,你可以说易卜生影响了郭沫若、郁达夫、巴金、曹禺,但从“影响研究”的角度你却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在同一个外国作家的影响下,中国现代作家们却表现出了彼此悬殊的个性差异。所以,要准确描述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我们无疑要仔细分析作为翻译文学特定“接受者”的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世界与精神世界,不仅要借用媒介学、传播学、渊源学的研究手段,还要借助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等知识;不仅研究他们的文学创作、翻译活动,还研究他们的日记、书信等等;不仅要运用“影响研究”,也要运用“平行研究”;不仅采用阐释学、结构主义、新批评、形式主义等理论详细解读他们艺术世界的丰富图景,而且追溯他们的创作生涯,仔细理析他们在每一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基于怎样的历史、文化、政治背景,当时国际国内正涌动着怎样的社会思潮,出现了什么样的社会问题,作家从什么角度借用西方文学和文化资源来回应这些社会思潮和社会问题。
     也许正是因为上述这些研究中必然遭遇的诸多困难和复杂性的存在,翻译文学的历史定位才成为一个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从现有的研究状况来说,我们暂时还无法理清出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暂时还无法准确交代翻译文学在现代文学每一进程中的历史角色。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的暂时空缺,并不意味着翻译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不突出,也不意味着学者们对翻译文学的价值重视不够,只是意味着我们目前除了可以作一些肤浅的事实描述外,还无能从深层次上对翻译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内在关系作一次准确而全面的展示。不过,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来思考,不从试图为翻译文学寻找自身独立的合法性地位这种学科建设的角度出发,而从考辩中国现代文学追求现代性的角度着手,来重新打量和认识翻译文学,我们就能发现,不仅对翻译文学的定义、性质与归属有了新的认识,而且还可能为翻译文学史的书写找到一种具有操作性的历史线条。

  要为翻译文学书写历史,首先要考虑的是“翻译文学”的界定问题。因为翻译文学的文本特征是极为显在的,从而使我们近乎直觉地意识到,翻译文学就是汉译的外国文学,也就是说,凡属外国作家写的、被翻译为中文的文学著作,都是翻译文学。基于对翻译文学这种毫无疑义的直觉认知,中国学者对“翻译文学”概念的定义也小异而大同。郭延礼指出:“从科学意义上讲,所谓‘中国翻译文学’应当是中国人在国内或国外用中文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4](P15)谢天振认为:“‘翻译文学’指的是属于艺术范畴的‘汉译外国文学作品’。”[5](P223)葛中俊从五个方面来概括翻译文学的本质特征:(1)翻译文学属于文学范畴。(2)翻译文学不可避免地归附于一种语言,这种语言不是原作语言而是译作语言。(3)翻译文学既可以是一种作品总集,又可以是一种学科门类。(4)翻译文学的价值持有者和承担者是翻译者。(5)翻译文学在属性上与外国文学有所分别,与文学翻译分属不同的范畴。[6]上述这些对“翻译文学”的解释尽管在理论表述上有所差别,但大致的思路是一样的,即都认为翻译文学在语言形式上是汉语,材料来源上是外国文学,在范畴上应该属于艺术门类,等等。粗略看来,这些论述尽管稍显简单,也还是基本成立的,它们的确言及了翻译文学的某些基本特征。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地追问下去,就不难发现,这些阐述都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在强调翻译文学的共时性特征时没有照顾到翻译文学的历时性,没有考虑每一翻译文学作品生成的文化语境、历史背景。忽略了翻译文学的历史背景,我们只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外国文学作品,只要用汉语翻译出来,就理所当然地构成了翻译文学。依照这种思路来推断,翻译文学俨然成了一种充满盲目性、随意性和无序状的文学样式,缺乏自身的历史依据和存在逻辑,从这种认识出发,我们怎么可能会为翻译文学找到属于它自己的特定归宿,进而写出一部有着明晰的历史线索和确定的学理背景的现代翻译文学史来呢?

  在我看来,要想清楚地认识翻译文学的本质属性,我们必须把它放置在现代文学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中来考量。我们首先应该懂得,历史的材料并不等同于历史的真实,并非所有用汉语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都会构成翻译文学,只有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和发展形成了一定关系的汉译外国文学著作,才能纳入翻译文学的叙述范围。特定的翻译文学作品的出现并非是盲目的、偶然的,而是有着历史的原因。在某段时期,为什么要介绍这个外国作家而不是那个外国作家,为什么出现的是这些汉译名著而不是那些汉译名著,都与这段时期的政治环境、文化环境和文学环境有关。一般来说,作家、翻译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进行的文学翻译活动,包括对外国作家的介绍、对外国作品的翻译、对外来文学名著的读解,都不是随意作出的,都取决于他们所处时代向他们的提问,他们的翻译活动是借助外来思想和文学对中国问题作出的一种回答,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必要补充而出现和存在的。我们可以举歌德的例子来说明。中国文学界对德国文化巨人歌德的介绍和作品翻译,在近代就已开始,近代时期,马君武、苏曼殊等人就翻译过他的诗歌。此后,从王国维到鲁迅到陈独秀,从创造社到文学研究会,从抗战爆发到新中国成立再到新时期,对歌德的介绍以及作品翻译是从未间断过的。在20世纪的现代中国,“歌德热”不止一次的出现过,对歌德作品的重译、改编等不断在进行着。但是,“歌德热”的不断掀起,歌德作品的重复介绍和翻译,都显示了时代要求与歌德作品之间的呼应关系。学者、作家和翻译家对歌德作品的反复译介,对歌德的重要著作如《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不断重译,都是一定历史时期社会、政治、文化与文学建设和发展的要求使然。例如,王国维在1904年写的《〈红楼梦〉评论》中,将曹雪芹的《红楼梦》与歌德的《浮士德》相提并论,称它们都是“宇宙之大著作”。王国维是从悲剧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意义这一角度来介绍歌德,并论中西两部文学巨著的,而他对西方悲剧观的引入显然成了中国文学追求现代性的先声。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对歌德的《形蜕论》和《浮士德》大加称赞,歌德的著作成了他表达自己“立人”思想的重要文学例证。鲁迅的“立人”观念,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新文学的重要思想资源。新时期以后,杨武能先生又重译了歌德全集,这是适应改革开放的时代需要,适应了全球化语境下各民族文化互相学习、相互借鉴与相互补充的历史要求。从一百多年来的译介历史来看,中国对歌德的介绍和翻译都是出于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化和文学建设的需要,不同时期对歌德文学世界的不同方面、不同角度的观照折射的是那一时期的社会状况、思想状况、文化状况和文学发展状况,正如杨武能先生所说:“歌德与中国,中国与歌德——西方与东方,东方与西方,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两者走到了一起,产生了巨大的后果和深远的影响。不只是中德或者东西方的文化交流,还有中德两国的文学乃至社会思想的发展演变的历史,都或多或少地反映在了歌德与中国的相互关系中。”[7](P1)由此可见,翻译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是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的,我们只有在考察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密切关系中才能给它以历史的定位,是现代文学和文化的发展要求给了翻译文学必要的现实依据、历史依据和生存逻辑,抛开了现代文学这一重要的依附对象,翻译文学也就缺少了自己的栖身之地。
     既然要从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中寻找翻译文学的历史发展轨迹,那么我们就要弄清楚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在我看来,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与现代作家构成对话关系。翻译文学与中国现代作家的对话关系,是指翻译文学为中国现代作家提供了观察世界的眼光、方法和思想,提供了审视社会和自我的哲学观和人生观,现代作家又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对翻译文学加以回应,对外国文学家提供的艺术摹本从思想观念到表现方法到情节结构和文学素材等进行吸纳、整合进而成功地实现创造性的转化。这种对话关系的存在,使我们能从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思考与文学创作的实践活动中,清楚地感受到一些外国作家对他们的影响和启迪,以及在这种影响和启迪下中国现代作家思想观念和创作水平的不断深化、中国现代文学在各方面的发展与进步。例如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就是一位与中国现代作家展开了强烈的精神对话的文化巨人。早在1907年,鲁迅就在《河南》月刊第二、三、七号上连续发表了《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两篇文章中都提及易卜生,在前一篇里,鲁迅说易卜生是崇信个性解放的善斗的强者,“以更革为生命,多力善斗,即忤万众不慑之强者”。在后文中,他又称颂易卜生为捍卫真理的勇士,之所以写出《社会之敌》、《人民公敌》,是因为“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剧中主人公斯托克曼(斯多克芒)医生宣传科学,为民请愿,“死守真理,以拒庸医,终获群敌之谥”。五四时期的时代需要,使易卜生和他的戏剧作品受到格外的推崇。《新青年》1918年6月刊登“易卜生专号”,形成了易卜生介绍和翻译的热潮,胡适的《易卜生主义》、袁振英的《易卜生传》以及周瘦鹃、潘家洵对易卜生戏剧的翻译,一时间成为那个时代非常有影响的文章和译著。潘家洵的《易卜生集》在1921年和1922年问世,更标志着易卜生在中国的翻译和传播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此同时,中国现代文学界对易卜生进行了及时的反馈,现代作家围绕易卜生文学思想中提出的问题进行了激烈的争辩、深入的反思,并在自己的创作中作出了相应的反响。归纳起来,易卜生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第一、引发了关于“娜拉走后怎样”问题的激烈论争。第二、带来了五四“问题小说”的创作热。在易卜生的影响下和对中国现实的观察中,鲁迅、叶圣陶、冰心、王统照、许地山等五四作家通过大量的小说创作,来反映关于人生、恋爱、家庭、儿童和女性命运等五四时期人们面临的种种问题。第三、使五四文学作品中出现了许多类似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那样的“叛逆”女性。有代表性的如田亚梅(胡适《终身大事》)、曾玉英(熊佛西《新人的生活》)、吴芷芳(侯曜《弃妇》)、卓文君(郭沫若《卓文君》)、素心(欧阳予倩《泼妇》)、郑少梅(白薇《打出幽灵塔》)、蘩漪(曹禺《雷雨》)、子君(鲁迅《伤逝》)、梅行素(茅盾《虹》)等等。这些叛逆女性的出现,集中反映了五四作家对当时妇女命运的异常关切,也体现了易卜生的文学翻译对中国创作界的巨大影响,体现了中国作家与易卜生之间的对话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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